萬應公異聞:該死(一)

秋天了,台北的秋天難得地一洗夏日的酷熱,尤其在富德公墓,更透著一股些許不自然的清涼。
一名老者蹲在墳前,小心地掏出濕紙巾、擦洗著墓碑。
他打開塑膠袋,把帶來的鮮花插在花瓶裡,並且拿出兩碗食物、一湯一麵,小心地打開碗蓋,供在墳前。
「妳以前最愛吃的乾拌麵和圓仔湯,我帶來了喔。」老者對著墓碑低喃,撫摸著墓碑。墓碑上刻的是個女性的名字,卒年不過二十五、六歲。
「十年了...已經十年了,好快啊...妳走了已經十年了。」
老者低語著,不禁恍惚。
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囂,是另一座墳正在開墳撿骨。家屬、撿骨師、法師以及喪葬公司人員七八人,在安靜的公墓裡平添不少聲響。但老者充耳不聞。
「那個殺掉妳的男朋友,那個劉先生,他出頭了喔~」
老者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剪報。
「妳看,他當上司改會委員了欸!出頭天喲~」
老者苦笑。
「我今天來,就為告訴妳這件事...」
老者苦笑著,眼角留下兩行清淚。
~~~~~
撿骨似已完成,公墓裡瞬時安靜許多。家屬們撐著黑傘、尾隨著喪葬公司的人員走下山坡。
當中一位中年先生,穿著黑西裝、左胸口袋上別著印有喪葬公司商標的別針,正在溝渠旁向家屬們行禮,送他們上車。
老者也離開了那座墳,從山坡上往馬路走。很小心地漫步,卻仍是冷不防地踩空了一步,失去平衡往前撲倒,自己也沒意識到喉嚨裡已發出反射的驚呼。
就在腿要卡進溝渠、往柏油路上撲倒的瞬間,一隻臂膀從前方攔住老者的腰,另一隻則從背後扶住了老者。老者喘著氣站定,仍是驚魂未甫。「張伯伯,您沒事吧?有摔到哪裡嗎?」那雙臂膀的主人發話了,知曉自己名姓的問句,讓老者回了神、看向臂膀的主人。
這個身高將近一百八的壯碩男人,穿著合身的黑西裝。肩線褲縫都燙整地十分筆挺。俐落的小平頭搭配他有如刀削出來的筆直臉頰與顴骨線條,給人一種幹練與精悍感。眼角的皺紋與臉上的斑痕看得出歲月的磨耗,年齡估計已是五十出頭。
張伯伯定了神,看著他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姓張?」
男人立正欠身、淺淺地鞠躬,回答:「您忘了嗎?我是XX葬儀社的曹景修,令嬡和您太太的葬儀都是我承辦的。之前我還在龍巖,現在已經自己獨立開業了。」
「啊啊,對對對,那個曹桑。不好意思欸,我攏袂記了啊。」說著,張伯伯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抹臉,那張剪報也掉在地上。
曹景修迅速地彎腰拾起剪報,同時快速地看了標題後,交還給張伯伯。「你掉東西了。」
張伯伯接下剪報,和手帕一起放回自己口袋裡。「感謝感謝。」說著,他轉身就要走。
曹喊住他,「張伯伯,要回去了嗎?要小心走啊。」同時跨前一步攬住張伯伯的肩膀,「回家之前順路去臥龍街的萬應公上個香吧,就在派出所對面。」
張伯伯點點頭,「好好好...多謝。」
張伯伯往停車場的方向走遠了。曹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,滑了幾下。
~~~~~
在臥龍街的山腳下,張伯伯把車停在萬應公廟旁的空地、往廟殿裡走。廟並不大,約莫二十多坪。正廳旁邊有個不到五坪的小鐵皮屋,擺著桌椅和茶具,顯然是廟公的辦公室了。廟後額外蓋了個小公共廁所和洗手台,洗手台的鏡子上還印著「臥龍派出所全體同仁敬贈」。
張伯伯走進廟殿,正殿上一面烏金牌匾寫著「有求必應」、裡頭供奉著一個深色大理石刻的「萬應公之位」;一張白鐵大供桌,上頭除開香爐以外還有幾個盤子放著新鮮的水果,顯然是早上有人來參拜過了;靠右手邊的山牆有個茶几,上頭一個大竹筒裡頭裝滿了香。辦公室裡的廟公,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先生,看起來有些肥滿的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面看報,毫無搭理張伯伯的意思。
張伯伯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點上一炷香,站在鐵桌前很恭敬地躬身下拜。他一閉眼,就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:「你有報不了的大仇吧?」
張伯伯悚然一驚,睜開眼,除了辦公室裡的廟公身邊並沒有任何人。他覺得大概是自己幻聽吧,又閉上了眼。「有仇要報,就丑時來問萬應公請黑令牌。」
聲音再度響起,把張伯伯又嚇了一跳。他放大了聲音問依然在看報的廟公:「歹勢,甘是你同我講話?」廟公放下報紙,一臉狐疑地問:「無、我無講話啊。你甘是聽到啥?」
張伯伯不禁疑懼,草草拜完上香,轉身正要出廟門,「有仇要報,就子時來問萬應公請黑令牌。」
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,張伯伯感到背脊一陣陰涼,趕緊上車走了。
~~~~~
午夜,張伯伯將信將疑地驅車來到臥龍街。四下一片寂靜,只有遠處的7-11和斜對面的派出所還亮著燈。萬應公廟裡僅有牌位前的兩支LED紅燭,微弱的燈光無力照亮整片黑暗,僅讓牌位上的字若隱若現,不覺十分陰森。他向辦公室看了看,並沒有任何人影。
張伯伯剛走進正殿,「跪下。」
聲音從耳邊響起,張伯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正殿供桌前。「有仇要報,就要把仇恨因由講詳細。」聲音響在耳邊,但四下皆無人影,難道真是萬應公顯靈?
「你慢慢地講,萬應公會詳細聽。」
聲音再度發問,「你,想向誰報仇?」
張伯伯低頭頷首,深呼吸了一口,輕聲回答了一個名字:「劉南風。」
「可是這個劉律師殺掉你的女兒嗎?」
張伯伯又是一驚,萬應公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?
「對。」張伯伯的聲音變得略微緊繃,「十年前,他當時已經有老婆了,還欺騙我女兒的感情、騙我女兒當他的女朋友!」
張伯伯握緊了拳頭。
「後來他老婆發現了、要跟他離婚;他老婆還告訴我女兒,他原來另外有三、四個女朋友的。」
張伯伯開始哽咽著。
「那一天、那一天晚上我女兒出門,跟我說要跟他談分手。然後就再也沒返來嘍...」
「我再看到她的時候,她已經躺在法院的法醫室嘍。她的衣服都破破爛爛、身體上都是血洞...」
「法醫告訴我,他捅了我女兒三十二刀...」
「那個劉律師在法庭上說他當時起笑了、不知自己做什麼了;他講他不是有意的,是因為被我女兒拋棄氣極了才會這樣的...」
張伯伯低聲哭泣著。
「不是有意的、不是有意的...不是有意的,甘會身上帶刀去見女朋友?」
「法官判他十二年,還讓他賠了我一千多萬。」
「十二年,我養女兒只養了十二年嗎?我養女兒只花了一千多萬嗎?」張伯伯邊說,邊憤怒地搥著拜墊。
「我女兒已經死了,回不來了。我女兒死了一年多以後,我老婆也跟著去了。我的家人都已經沒去了,我拿那一千多萬有什麼用?」
「但是他居然不到八年就放出來嘍!還繼續當他的律師!現在居然還加入了司改會說要改革台灣的司法!」
「我不相信嘍...我不相信司法、不相信公理嘍。殺人只要坐八年牢就會當出獄,今日還有人講說『殺人償命』是不文明、要廢除死刑...。」
「殺人的都不用償命嘍,那像我這樣家人被殺的,我們的心情有誰管啊?」
張伯伯的眼淚滴在磨石子地板上,正殿裡迴響著他的抽泣聲。
「七天。」
也許是萬應公的聲音,驚破了張伯伯的哭聲。
「什麼?」
「七天後返來,廟公會告訴你能不能給你黑令牌、替你報仇。」
張伯伯擦了擦眼淚,「是真的?萬應公要替我報仇?」
「萬應公會先考慮,再決定是否替你報仇。」
「好!多謝萬應公,多謝萬應公!」張伯伯驚喜地向著牌位磕頭。
「先別謝,」聲音又發話了「最後再問一次,你願意為報仇付出任何代價嗎?」
張伯伯楞了一下,又握緊了拳頭。「我願意!」
他的回答堅定有力。
「好。」聲音像是在回答他的堅定,「七天後的午時,再回到這裡來。」
張伯伯點頭答是,站起身出了廟門,往車的方向走。廟裡再度回復一片寂靜。牌位前的燭燈,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滅了,留下一片清涼的黑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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