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極短篇】脆皮燒肉飯

來講個關於脆皮燒肉飯的故事，就是那種一盤80元、路邊隨便一家燒臘店都有賣的那種。

曾經有個男孩，他是個很普通的中學生、至少本來該是個很普通的中學生。他像一般的中學生一樣，想著要過很精彩的高中生活：讀自己喜歡的書、參加自己有興趣的社團、和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上下學甚至蹺課去逛街。

但是一切都變了，在那個夏天他的母親認為他不愛讀書，決定把他送去一間「據說」升學率很高的私立高中，於是他得要面對「起床就上課、回家就睡覺」這種沒有娛樂、沒有自我、只剩下成績的生活。她相信這樣對他最好，或者真正來說，對她自己最省事。

他沒有反抗、他還太小不懂得反抗。他逐漸習慣了，就像那些哭了也不會有人應的寶寶往後就再也不會哭一樣。他不再哭、不再憤怒，因為他必須活在一個除了成績以外什麼都沒有意義的地方。沒有人會為了他溫厚的性格、或者是他旺盛的求知慾而稱讚他，曾經為他帶來榮譽的一切，在這裡都粉碎了、變成要掃地出門的垃圾了。

他或許曾經哭過、曾經憤怒、曾經反抗，但那一切拒絕這結果的努力，都在她「我都是為你好！」的絕壁前變成無力的爪痕。他只好這樣活下去了，就這樣活下去吧。就這樣為了活著，捨棄了榮譽、捨棄了友誼、捨棄了夢想、捨棄了目的、捨棄了感情，最後連自我也捨棄吧。

他變成了一個空殼，一個考試機器。他最後殘存的一點點自我，在消亡前留給它一個指令：「活下來，並逃出去。」它忘記了一切，只記得要逃出去了，就這樣空洞地活了1032天。

它沒有朋友，在這裡朋友是個奢侈的、忌避的存在。上頭的人告訴它：「你身邊所有人都是你邁向大學的絆腳石，你前進的唯一方法就是絆倒它們、踹低它們、讓它們的血肉變成墊高你的礎石。」在這裡沒有人、沒有可稱為人的生物，只有大量名之為學生的「物件」，每個都只用各種數值來評價其性能。性能高者透過不斷地揀選來集中、目標是送它們進入名門大學，蓋上「◎◎高中榮譽出品」的標籤，變成榜單上一個閃亮的名字；性能低者就被名之為學校的巨大生產線所淘汰、所排斥、扔進名為「後段班」的錯誤容器裡，然後被上面的人所遺忘、所摒棄。它沒有被丟進錯誤容器裡，但也沒有辦法前進到可以被蓋上「榮譽出品」的優秀產品區的範圍。它就是個不上不下的螺絲釘，以上以下都不是。

那個深秋，他的一個朋友在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到了這學校，他提醒了它。偶爾，他會把它帶進那個錯誤容器，度過幾刻鐘不被監視的時光。上頭的人認為這是不對的，它怎麼可以跟那些錯誤容器裡的部件同列？這會減損它的價值。但他卻在後段班裡頭想起了一些片斷、一些他曾經捨棄的東西、一些他曾經以為已經失去的東西，或者稱之為，友誼。

9個月後的盛夏，這是它最後一次穿上制服了。在典禮之後，它沒有和自己班上的人合流，他和後段班的「朋友」們一起下山，在山腳下的一家燒臘店裡笑鬧。它知道，他逃出來了、活著的。

失去的東西已經太多，前面的路仍然一片仄暗，失去的東西真的還能再找回來嗎？這都沒有關係了，他知道這條尋回自己的路很漫長，但他相信這路會走完的、他也會在路的盡頭真正變回以前那個自信的自己，因為我還活著。

鹹鹹的蔥油、散發著焦香的燒肉、被醬汁略微浸透的白飯，他知道這是他和它分別的一餐、他知道這味道這輩子絕對不會忘記。

這是脆皮燒肉飯，這是道廉價的美味。這是他活著的實感，反抗與復活之路的起點。

很多時候喜歡某種食物，不是因為它多好吃，而是因為回憶。雖說脆皮燒肉真的是頗好吃的（但肉烤得如何是關鍵，而且各店的水準落差極大），但對我來說，脆皮燒肉飯才是我真正「高中畢業」的證明。

從以前到現在，高中生涯一直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道疤、靈魂上的一道詛咒，因為那裡真的對我傷害太大了，有時候我都懷疑即使到現在都是否都沒能完全從中恢復過來，因為到現在只要是作惡夢，就幾乎都是夢見在高中考試。當然啦，考試本身並不那麼討人厭，真正傷害了我的，是那所學校的治學精神摧折了我的信仰。

「只要有高分，什麼都可以。」對，「什麼」都可以，手段污穢無所謂、落阱下石無所謂，拿了高分的人在學校裡頭橫行霸道也「無所謂」。這就是那所學校的治學精神，只要高分其餘免談，人格培養等等統統敬陪末座...不，連「末座」也沒有，他們根本不重視學生的人格與道德。

舉個例子：以考試作弊來說，當然被抓包後大過、挨罵、悔過書、考試成績取消都是定番，但挨罵的方式有別。在別的學校，你幫同學作弊失風被捕，老師要你供出共犯還有誰，而你堅不吐實，老師會說：「你以為你在幫他，但你這只是縱容他、讓他失去了靠自己努力的機會...」但老師不會非要你把其他人供出來不可。但在「這所學校」，老師為了抓出共犯，他可以和你「司法交易」一下：把其他人供出來的話，你可以不用記大過、考試的成績也可以不用取消...

另一方面，如果你成績好、只要「成績好」，你就是校內的明星、同學的偶像。成績不好的話，你就是渣、你在班上的地位就和垃圾桶差不了多少。我曾經在高二時蟬聯全班月考成績Last 10一學年，下課時間會和我搭話的同學簡直一隻手數得完；但在高三上的聯合模擬考我一舉拿下文組校排名冠軍之後，找我問功課的人一下子變多了。--- 我在17歲的時候，就用這種方式瞭解了一點人情冷暖。

但我不怪那些同學，他們做什麼他們自己不知道，因為他們就是被這樣教育的。該為此負責的，當然是學校本身，但某方面來說我也應該感謝那個學校，它讓我知道「高智商人渣」大概會是什麼德性。

在那間學校的晨昏，我都不記得有什麼色彩，我只是計算自己剩餘天數，夢想著「出獄」的那天。--- 然而我不是被「定罪」而送來這裡的，我是被「理論上」應該有足夠智慧與判斷力的母親強迫送來的。我的意志不被尊重、我的反抗不被重視，只因為我沒有遵照她的「懿旨」、成為一個乖乖讀書其餘不知的「媽寶」，我就被送去這裡「服刑」了。我，應該怪誰呢？

然而在最後的時刻我獲得了一點點救贖，在俗稱「放牛班」的後段班裡頭。這些同學們反而讓我看到了友情，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成績。反正學校已經放棄了他們，他們卻在這種鄙棄中獲得了別人沒有的「自由」。也只有少數的老師看到了他們的潛力：考試成績不好，不代表他們就是廢物，也許他們的才能在課本所涵蓋不到的那一面，或者他們只是和我一樣，只對自己有興趣的科目下功夫。而願意為自己的興趣努力的人，總不是應該被鄙視的吧？

所以，我和一些後段班的朋友建立了交情，享受在別的班級都沒有的一些自由。在這裡沒有人談功課、沒有人想要從別人身上挖掘什麼秘訣、沒有人想要靠貶低別人坑陷別人來抬高自己。以致於在畢業典禮之後，我竟然沒有和自己班級的同學合流，而是和後段班的朋友們一起，吃了當年學生的財力能負擔起的聚餐。

這就是我回憶中的脆皮燒肉飯。那是自由、是解放、是友情的味道。